《爱欲之死》
@ 韩炳哲
理解 爱欲
人类灵魂的三段论,即理性、欲望和激情。 @柏拉图《理想国》
爱欲在欲望和激情之上
无能为力
效率社会完全被情态动词“能够”所控制。与此相反,规训社会被禁令、惩罚和情态动词“应当”所统治。生产率提高到一定程度时,“应当”就被迅速地边缘化。为了提高生产效率,“能够”代替了“应当”。对动机、倡议和项目的追求远远比虔敬、命令及其带来的剥削更有效。
(新自由主义)自由仅仅存在于臆测之中,事实上人们是在剥削自己。
关于爱情体验的一个建构性条件就是一个人在“他者”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者身上的“异质性”是决定其存在的基本特性,也是我们在最原始的爱欲关系中所追求的、不可以被转化为“能力”的特性。
(承认他者主体性的前提下, 我们无法拥有绝对能影响他者的能力)
不具备“异质性”的他者,不能为人所爱,只能供人消费。(物化)
反对 徒劳的焦虑
纯粹的资本收益是寡廉鲜耻的,因为其目的不是过上好日子,而只是徒劳的活着
积极社会中,死亡的消极性逐渐隐去,社会中仅存徒劳的生命之焦虑,唯一的目标是“确保在无序中苟活下来”。这是奴隶的生活状态。担心无法苟活的焦虑,已夺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点生命力。
反对 色情
色情将情欲世俗化
世俗化伴随的是去仪式化和去神圣化
性可以很方便地冒充爱情,正像满街假冒艺术的雕塑还少吗?如果仪式之后没有内容,如果敞开的只是肉体,肌肤相依而心魂依然森严壁垒,那最多不过还是“喜欢”和“控制不住”。
其实好色倒也是人情之常。
只是,在美妙的肉体唾手可得的年代,心灵的孤独怎么办?
——《病隙碎笔》
想象力
想象|期望
愿望不再是无意识的, 而是受有意识的选择的支配(被制造的愿望)
如果说有一样东西需要对当今社会日益频繁发生的“失望”负责,那么它不是不断升华的想象力,而是不断提高的期望值。
过多的信息使期望提高, 但不能很好地提高想象
我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是为了让人闭上眼睛。 @卡夫卡
评论 @微信读书 +Zn
暑假约酒局的时候,一位新认识的酒友曾在Bar里问我:“你相信真爱的存在吗?”
倘若她在去年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一定是:“我不知道。”
因为在看这本书之前,我观察过很多人的爱情,但都不是我想要的爱情。
爱情观是个很私人的东西,我尊重每个人对爱情的理解,也相信只有认为自己的爱情是真爱的情者才是幸福的。有人认为爱情是相濡以沫的居家烟火气,可我定义那是亲情;有人认为爱情是灵魂共鸣的精神双生子,可我定义那是友情;更别说绝大部分的、我观察到的网络上的爱情,都只是无意义地重复一些“让他们看起来像在谈恋爱”的举动。
譬如“暧昧期间能增加好感度的十件小事”→“正式的告白一定要从一束鲜花和一句我爱你开始”→有一次我问一个和女朋友非常腻歪的男性好友,你们怎么每天都能聊天的?有那么多话要聊?他说:“很简单,她每天早上都会莫名其妙生气,然后我哄她哄一天。”
就好像爱情也有一套标准的流程,“看电影和吃饭”标志着暧昧,“鲜花和我爱你”标志着告白,“占有欲、吃醋、争吵、性交”标志着恋爱,“没新鲜感了”标志着分手,但分手后又跟新的人开启旧一轮的循环反复。通过跟“不同的人做同样的事”寻找新鲜感,而不是跟“同一个人做不同的事”。好像一群并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怎样去爱的婴儿,被多巴胺绑架着、牵线着,提线木偶一般拙劣地模仿着被世俗告知的爱情模板,憧憬着在模仿中可以短暂地沉沦于幻想中的浪漫,并自豪地向世界宣告自己已找到真爱。
这种流程在机械化、效益化的社会并不少见。所谓成功也有这样一套标准的流程: 高考双一流标志着得志,稳定高薪的工作标志着立业,幸福美满的婚姻标志着成家,人中龙凤的子女则为这样的“成功人生”画下最后的圆满句号,但接着又开始卷子女的人生。同样,一群人也常常搞不清自己的天赋和梦想是什么,搞不清自己在生命里想要寻找什么,就被肾上腺激素绑架着、牵线着,亦步亦趋在这副成功的模板里,憧憬着在模仿中自己可以收获鲜花、掌声、肯定、追捧,并自豪地向世界宣告自己是人生赢家。
这就是倦态社会里的爱欲之死。
在本书中,韩炳哲认为,爱欲之死源于规训社会向效率社会的转变。规训社会被禁令、惩罚和“应当”所统治,而效率社会完全被情态动词“能够”所控制。譬如封建社会就是一个规训社会,学校也是规训制的,在此中有对生产力的规定和要求,你达到这个标准你就可以不做了。所以在规训社会中,你会面临一个“他者”叫规则,在与这个他者对抗的过程中,人往往才能感受到自己的主体性。而在效率社会中,人无须臣服于一个剥削和约束自己的“他者”,他没有被限制上限,做的越多利息越多,于是在无尽的欲望驱使下,剥削者成了被剥削者自己。自我剥削比剥削他人的效率更高。被他人剥削是被“规则”限制的,且你作为主体的自由意志是可以反抗的;而自我剥削是无限的,且你还会被一种自由的幻想麻痹。最可悲的是,打工人们为了剥削自己,还美其名曰“搞钱搞事业”,实际上都为资本家做了嫁衣。
《漂泊的荷兰人》就是对当今疲怠社会的一个贴切的类比。传说这艘荷兰船只上的所有船员都是活死人,荷兰人号“没有航向,不能停泊靠岸,也无法保持静止”,如同一只脱弓飞行的离弦之箭,象征了当今不知疲倦、自我压抑的劳动主体。他们的自由仿佛受到了同样的诅咒,必须一刻不停地剥削和压榨自我。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就是无目的的,其目标不是“好日子”,你西西弗斯式地“卷“看不到尽头。
而“爱欲是一种超越了工作绩效和能力的、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表现为情态动词就是承认“无能为力”。关于爱情体验的一个建构性条件就是一个人在“他者”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者身上的“异质性”是决定其存在的基本特性,也是我们在最原始的爱欲关系中所追求的、不可以被转化为“能力”的特性。”
——韩炳哲《爱欲之死》
或许是光环让我们相吸,但往往是脆弱让我们相爱。爱欲向来诞生于无能为力的瞬间,诞生于“我好累”“我需要你”“我离不开你”。而人在无限剥削自己的过程中,追求的是一种“能力”的绝对化,是一种想用主观意志控制一切、超越一切的走火入魔。他们想看到自己“无所不能”,而不是“无能为力”。于是在他们主观意志不断扩张的过程中,一切异质化的他者都成了异端,成了阻碍,是需要被清除的。于是他者消亡,个人的世界沦入同质化的地狱。
这种陷入完全自恋的同质化地狱个体,在当代已经屡见不鲜,我们可以发现网络上清一色地在贬低爱情同时吹捧事业:“姻缘殿里无人问,财神殿里挤破头。”哪怕是关于爱情的内容,也常常是一系列教你如何“拿捏”爱人的技巧。他们不是想要把对方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他者去深入了解、去尊重、去爱,而是想把对方当成宠物去驯服、去掌控、去拿捏。这个拿捏的过程中,我们依然是把他人的异质性看成威胁,想要去同化这种我们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东西。刘擎教授在聊到这本书时,就用到了一个很精确的词描述这种现象:“驯服爱欲”。
“驯服爱欲是旨在把它变成一个能够温顺的,听我们支配的,听我们使唤的,像一个宠物那样就好了。问题是这样一种小心翼翼,精于计算的自我保护方式,可能不是爱自己最好的方式,不是你一个安定、稳定和自信的来源,反而成为一种自我怨恨、纠结、自我抑郁的来源。”
“即便你驯服成功了,更重要的事,你失去了爱情最精彩的部分,它是一场奇遇,是让你打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让你自己的生活发生了重要的、有时候是根本性的改变,让你进入一个另外的世界。”
——刘擎
我并非否认当今主流观点倡导的自尊自信自爱,相反,我非常支持大家确认和发挥自己的主体性。但是问题在于,主体和他者是对立统一的,只有在与他者互动的过程中,你才能找到自我的边界。就像是没有“死”作为底色,“生”将是毫无意义的,这种绝对的“生”是没有生命力的。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的生命”不是徒劳的生命,“它不畏死,不怕生命之凋零”,它承载并包容着绝对精神。绝对精神的生命力源于“死亡的能力”,它并非只重视积极面,忽视消极面。相反,它更愿意直面消极的部分,并与消极面共存。于是生命力便诞生于这种生与死、积极与消极兼容并蓄的张力。
“只有一件事物、一个人身上体现出矛盾性且具备容纳和接受这种矛盾性的能力的时候,才能被称为是有生命力的。”——韩炳哲《爱欲之死》
爱欲经常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因此我们常说坠入爱河而不是跳入爱河。在真正的、纯粹的爱欲里,你能感受到一种精神性的死亡,一种对自我的失控,一种主体边界的丧失。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大家常常不愿意接纳真实炽热的爱欲,而想去驯服它、控制它,因为他们害怕死亡,害怕失去自我。
但是亲爱的,只有不自尊不自信不自爱的人,只有与自己链接不深的人,只有内心力量不够稳定强大的人,才会害怕失去自我。你的自我就在你自己身上,倘若你足够了解它,对自己足够诚实,有谁能真正从你内心把它给夺走呢?倘若你对你的“生“足够热忱,你用尽全力不留遗憾地过好每一刻,你又怎会害怕“死”呢?
正如我们需要通过大量的新知识、新文化来不停打破信息茧房,从而一遍遍重塑更成熟包容的三观,我们也需要通过在他者身上一次次地边界破碎、自我消亡,来涅槃重生,更新迭代出更成熟真实的自我。这两个过程都是永无止境的。
“人们终其一生都在界定自我。完全了解自己,就是死。”——加缪
所以我真的认为,爱情是勇敢者的游戏,是内核足够稳定、对自我足够自信的人,去与死神的主动互动。他们不害怕自我的破碎,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破碎后并非坠入深渊,而是能在浴火后的废墟里凤凰涅槃。情深不自堕,借力上青云。They fall in love and then they rise in love。真正的爱情,是主动献供主体边界后的自我革新。
“不被烧死最好的办法是活在火中。”——米亚·科托《人鱼残足》
同样,永远不死的最好办法是向死而生。
回到故事一开始的问题,一位新认识的酒友曾在Bar里问我:“你相信真爱的存在吗?”
我当时的回答是:“我相信,但我依然觉得那是极稀有、极少数的事情。”
真爱,在我眼里,正如马尔西里奥·费奇诺所言,是“在他者中的死亡”:“我爱你,而你也爱我,我在你中找到我,而你也想念我,我将自己舍弃,进入你,而你也接受我,于是我找回了我自己。”费奇诺认为,爱着的人在被爱者身上忘却自己,而这种忘却能帮助自己找回自己,重新拥有自己,这就是所谓“他者的馈赠”。
在一个倦怠工业社会,向死而生的真爱正濒临爱欲之死。但哪怕它是再稀有、再罕见的事情,也总会有那么一批勇敢者,愿意与死神共舞,于烈焰焚身中重生爱情。